逸璞園地

    打從雪隧開通，我就很少搭火車去台北了。搭宜蘭線火車，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一連串長長短短的隧道。早期的蒸汽火車，無論快車慢車，在通過隧道時，總有濃黑的煙霧鑽入車廂的門窗縫隙，下車後，鼻腔和衣物都會殘留黑煙的印漬，那令人作嘔的氣味，非得一天一夜才能完全褪盡。後來鐵路電氣化，終於擺脫了惱人的嗆鼻煙味，可以開心享受搭火車獨有的溫馨晃蕩感受。

    三貂嶺，是宜蘭線火車途中的迷你小站之一，那緊靠山壁的狹窄又短小的月台，在我這個負笈他鄉卻滿懷思鄉愁緒、不時搭火車返鄉的宜蘭人的文青歲月裡，頗富神祕的魅惑力，每次經過，都不禁滋長「有朝一日定要暢遊三貂嶺」的念想。

    這念想一如火車「空洞空洞」的往前晃蕩，四五十年忽悠而過。上個月，五十四年前的國中同窗傳來一個提議：趁秋高氣爽，老同學們一起走走「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」吧。啊，終於有機會圓夢了！

    11月1日，忘齡一族(群組名。這真是名副其實呀！)共出動10人，分組兩團，6人自宜蘭站北上，4人自台北站南下，都是搭乘區間車，約定早上九點左右在牡丹站會合。一下了火車，寒暄沒幾句，便有同學熱情分食，背包瞬間塞滿鹹甜冷熱各色小吃零嘴，啊，這一路上不必愁餓肚子啦！

    老同學相伴出遊就是讚！不但無須留意社交禮數，心理完全零負擔，更因往常已熟稔彼此的性情思維及生活習慣，旅途中，會不自覺地相互呵護送暖，即便數年不見，也毫無隔閡，熱絡依舊，溫馨如昔。

    領隊得瑛是識途老馬，不但事先為大家在網路上預約「三貂嶺生態友善隧道」的進場時段與人數，還策劃了午餐地點及行程等，更沿途為大家選景拍照。牡丹、三貂嶺，原是群山環抱的窮鄉僻壤，近年因到處流行文創開店，為山村增添了些許活潑熱鬧的氛圍，也引起一行人的新鮮好奇感，這裡探探那裏瞧瞧，夾雜著生活的新舊話題，互抒胸臆，彼此打趣，彷彿瞬間回到十三四歲的青春年少。

    一路嘻哈前行，很快來到隧道入口。這原是百年老隧道，塵封三十多年後，由台灣、法國設計團隊攜手轉型闢建，工程取名「THE DARK LINE」(時空暗線)，極力保存隧道的歷史歲月痕跡和特殊的鐘乳石景觀；以高架的鋼筋鋪面，作為自行車道兼步道；採壁面反射間接照明，避免干擾成群棲息於隧道拱頂的台灣葉鼻蝠。去年完工後，屢獲國際大獎。

    隧道口上方有「萬方輻湊」的石刻匾額，藤蔓和蕨類攀附衍生於四周，更增古韻。同學們紛紛在入口擺出各式可愛姿態留影，再歡天喜地魚貫進入。隧道內陰涼幽暗，恍惚間，似乎進入另一時空，有一種探秘解謎的興奮感。燈光反射處，斑駁的黑煙印痕，述說著百年滄桑。陰暗的不遠處，傳來滴滴答答的落水聲，在寂靜空曠看不到盡頭的隧道裡，清脆盪漾著回音，這情景令人不禁在心頭低吟起「丟丟銅仔」的台語童謠：「火車行到伊都，阿莫伊都丟，噯喲磅空內。磅空的水伊都，丟丟銅仔伊都，阿末伊都，丟仔伊都滴落來。……」然後我們聽到潺潺流水聲，吃驚地發現有水從壁縫裡汩汩流出，凝聚成多彩多型的鐘乳石，大家放慢腳步，欣賞著，讚嘆著，更想將奇景錄攝回家。

    偶爾有自行車從對向駛過，大部分旅者步行，隧道漫長留音，嗡嗡哼哼交響出怪異的旋律。又前行了一公里左右，有個警衛盡責站在路側，提醒著：「前方有蝙蝠棲息，請盡量降低音量！」果然有三小群蝙蝠分踞在拱頂休息，那身型是我見過最大的。出口在望，這是「舊三貂嶺隧道」，全長2.8公里，隔著幾十公尺的小森林，前方緊接著「三瓜子隧道」，不到一公里長，卻在鄰近出口處，運用地面積水，別出心裁設計了一個「鏡面水池」，吸引一群人擠在洞口嘰嘰喳喳、比手畫腳，好像出外景的網紅團隊，各種美姿剪影映襯著山光水影，真是意趣萬千呀！出了這「三瓜子隧道」，往洞口上方一瞧，喔，也有一個石刻匾額「至誠動天地」，據說當年這隧道開鑿過程極艱辛，順利完工令人感動哪！

    然後我們與湯湯流淌而過的基隆河打了個照面，站在壁掛式鋼筋鋪面上，遙遙見到火車穿出茂林掩映的三貂嶺車站，順著河岸向前行駛的是平溪線，中途拐個大彎後進入新三貂嶺隧道的是宜蘭線。這是鐵道攝影迷最愛的火車彎道，因為有美麗的蒼翠層巒與蜿蜒大河當框景，可營造出動靜交錯的自然原始風貌。

    直到當日，我才知道這令我魂牽夢縈的三貂嶺火車站是全台灣「唯一」沒有道路可以直接開車抵達的鐵路車站，它與鄰近的公路隔著基隆河相望。從本站上下車的旅客，必須徒步經過上游一段鐵路橋，小心翼翼順著鐵軌旁的人行步道跨越河床。車站建在河岸與山壁間，腹地狹窄而無法設天橋及地下道，因此本站成為台鐵環島鐵路幹線中，「唯一」需站務人員管制進站時間、再引導北上旅客列隊跨越軌道乘車的車站。這麼多獨特的「唯一」，在當天下午返程時，我們都一一經歷，途中與火車近在咫尺擦身而過的驚險刺激，至今回想，猶忍不住捏把冷汗。

    「牡丹-三貂嶺」的輕簡小旅，因同窗老友偕伴而情趣倍增。山林河流與火車浪貓鳥雀等，交織出時而靜謐時而轟動的美景雅音。還有那因為訂餐遊客眾多、店長主廚僅兩人應接不暇、不得不延誤一個多小時就桌、點餐才發現多樣食材用罄短缺窘境的山野小吃店，竟隱藏著許多吮指回甘美食。回程暮色漸濃，我們在火車上意猶未盡，天南地北聊著古今事，邊隨著車輪的滾動輕輕搖晃，邊欣賞著龜山島頭尾換位的海上變身秀……這日所有的邂逅，恍如古老隧道的清脆滴水聲，將在時空長廊裡，泛起無盡的回響漣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