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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那年九月下旬,和一群畫會的朋友去旅遊。
 
 
    傍晚,遊覽車在九份下方的停車場放下我們,黃金之城對我們的試煉就此開展。
 
 
    為了避開車來車往似川流的山邊車道,一行人魚貫走入又窄又陡、一段接一段、左拐右彎的石階。這晚投宿的客棧在我們仰頭搜尋的百米高處,爬到近一半,雙腳開始痠軟、打顫,抱怨聲此起彼落,呀,這如天梯爬也爬不完的台階呀!
 
 
忽聽得背後不遠處傳來咻——————咻,如風箱被強力地抽灌,又似垂死的人即將斷氣。我驚懼地猛回頭張望,背後空了五六階之遙,沒人!然後看見她從轉彎處「帶領」著七八人上來。濃妝的臉毫無血色,目光渙散,略顯臃腫的身軀,似無意識又堅決逞能地繼續往上一階攀行。
 
 
我下來攔阻,拉她到轉角,正好是某個九份住家的前庭:「休息一下吧!讓他們先上去,我陪妳殿後。」她透過圈圈層層的厚鏡片,瞪著金魚眼問:「沒關係?」我笑笑:「沒關係!」她這才放鬆緊繃的全身細胞,呼吸聲逐漸緩和下來。
 
 
    認識她已近二十年。那時我初學花鳥畫,在老師的畫室遇見她——三十來歲、濃妝、厚眼鏡、五官端正、肌膚白淨、似隨時專注又隨時失神、熟女的豐腴體態裡隱藏著少女的率真與矜持。謎團般的氛圍,令畫室的同學不太敢與她交談,她似乎毫不在意,如遊魂,悄然來,飄然去。
 
 
    她對我倒有些好感,起因於我臨摹某畫冊的一次習作,令她激賞。我雖感汗顏,但後來見面,她總帶著濃軟的鼻音、輕柔平緩的語調,主動和我打招呼,我也回她一個溫婉的微笑。
 
 
    某次師生畫展剛結束,她穿著飄逸清爽的小禮服出現展覽場,一如往日的濃妝,鮮麗的口紅漫出唇線,用罕有的歡快語調,向我介紹她身旁一位嬌小瘦弱的婦人:「我媽媽趕來要幫忙拿作品回家!」婦人很親切,和我閒聊,解開了部分謎團:「她以前很平順呀,從國立大學畢業後,就到山區的國中教書。可是常說學生調皮,喜歡作弄她,再加上感情路受了挫折,後來就變得虛實不分了!……這些年,我只能鼓勵她多畫畫,看能不能沖淡不愉快的回憶。」望著婦人的神情由欣慰而泫然而堅毅,我不禁感佩母愛的偉大!
 
 
    一日,接到她打來的電話,依舊是濃軟的鼻音,語調卻高細且急促:「我想請教妳一件事噢!就是啊,我多年以來,被好幾個武林高手欺負,他們的武功實在太厲害了,平常人是看不到他們的。他們要我提供美麗的畫作,讓他們在練武的閒暇有好的消遣,我因此每個星期都搭車到台北,去另一位名師那裏學畫。可是他們對我很不好,我的生活時常不得安寧!我找警察來,警察說看不到他們。我媽媽也請過法師啊道士的到家裡來,可是沒有用!他們的武功實在太高強了!妳知道有甚麼辦法可以趕走他們嗎?」我止不住在心中暗暗驚嘆,天啊,這是一個怎樣受盡折磨而又硬撐苦熬的魂魄呀!但我只能用極平穩的語調勸她:「妳有沒有試過去找醫生?醫生或許可以用藥趕走他們……」「喔,這樣啊。」
 
 
    這天在車上,我們座位相鄰。她又提到那些武林高手:「他們的武功實在太高強了!醫生的藥只能使他們比較收斂些,不會那麼囂張……還好我大學時代認識的男朋友會時常幫助我打擊他們!」這是第一次聽她提起男朋友。「那男朋友現在哪裡?怎麼幫妳?」我忍不住好奇發問,卻不指望獲得真確的答案。「喔,他在台北。他的武功更高強,他就是會幫我!」望著她突然閃亮的目光、振奮的神情,我不敢再提問,就讓她有片刻的寬慰歡悅吧!
 
 
    沉寂一陣後,她突然低聲念念有辭。這是她一路上,在交談暫歇時,不斷反覆的狀態。
 
 
    好不容易爬完階梯,終於抵達旅社的四樓客房。這才知道今晚我們是七人同住一房,並排且相連的床墊令大家傻眼!迎接我們的,將是怎樣熱鬧的一個夜晚哪?
 
 
    這房間值得稱許的是有扇透亮的大窗,旁邊一門通向呈直角的小陽台,視野兩百多度,側面可觀覽山城層疊參差、櫛次鱗比的斜坡屋宇,正面是經典迷人、山海交錯的基隆嶼附近海域。有人歡呼:「真是好景!明天要起個大早來寫生!」我迫不及待地拿出相機猛按快門。按著按著,燈,一盞盞亮起,有路燈、商店的燈、住家的燈、船塢的燈,還有海上作業的漁火、穿行山路的車燈。整座山城及附近海域金燦燦一片,連天空都染上黃暈。
 
 
    她在窗邊凝視這金黃的夜,靈魂穿梭在虛幻與現實之間——偶爾與人應答幾句,更多的時刻是扭動頭頸或念念有詞。同寢室但不知情的畫友們很快地發覺有異,她們懷著擔憂的神情,默默地準備就寢。
 
 
    我向來有認床的癖性,旅遊投宿總睡不安穩,卻從來沒有這麼嚴重過。
 
 
    我的左側是七十多歲的老畫友,八點多就入睡,而且睡得香甜,連個翻身或鼾聲也沒有,真令我羨慕呀!在我枕邊右側的是她。十點多,她似乎觀飽覽足了窗前的美麗夜景,鑽進被窩。
 
 
    好不容易……看偶像劇的,關了電視;去串門子的,和鄰室道了晚安歸來;盥洗室不再有人進出;最後一盞室內大燈被按熄;屋裡有了安睡的寧靜氛圍。這些動靜,我躲在溫暖的被窩,緊閉雙眼,卻一一深切的感受著。
 
 
    矇矓中,有人打噴嚏、有人咳嗽、有人起來接聽手機、有人上盥洗室、有人喝水、有人翻身、有人打鼾,這些聲響斷斷續續,不斷的是我右側陣陣的念念有辭。我在內心默禱著,祈求上天垂憐她那受苦的身心能有一夜的安寧,或許我也能分些福氣,睡個一時半刻。但我失敗了!
 
 
    她在凌晨一點多醒來,繞室徘徊,又鑽回被窩。兩點多又起來,靜立門前,看了一陣屋外的燈火輝煌。四點不到,又套上薄外套端坐沙發。豎耳一整夜的我,也跟著忽起忽躺。滿室的潔白被窩一捲一捲,偶有蠕動,大部分是靜止狀態,像極了並排的蟲蛹。……
 
 
    望著窗外迷人的金光燦爛,她忽然對我說:「感覺九份的燈光特別金黃耀眼,會不會是因為這裡曾經盛產黃金,所以有特別強的金黃地氣?」這樣美麗的聯想,使黃金之夜更添了幾分神秘,我不禁睡意全消,點頭認同。
 
 
    五點多,天色漸亮,室友們陸續起床活動。有人問我:「昨晚入睡前,我聽到她不時在妳耳畔念念有詞,妳知道嗎?」另一人也湊過來低聲說:「感覺怪怪的,怎麼會這樣啊?」不忍細數她的過往與現狀,怕會在人前哽咽的我,勉強露出疲憊的笑容,含糊漫應著:「我一整夜都沒睡呢!」
 
 

 

    窗外,燈一盞盞熄了,這不眠的黃金之夜,恍如南柯一夢。天已大亮,而她的夢魘何時能醒呢?
 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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