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86728日花蓮縣動物權益促進會舉辦「保護動物徵文比賽」

本文獲社會組佳作

(近二十年前的舊文整理書房翻找出來與有緣人分享我的感動)

 

 

且聽我說個狗的故事吧!

 

以前,若你問我對於狗的印象如何,那麼你將聽到一連串恐怖的經驗及不悅的觀感。打從我學步穩健之後,母親經常帶我出去散步、逛街,每當路邊出現了狗影,母親便會如臨大敵般的全面戒備,一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,一手高舉備用的雨傘。接著,人狗對峙,狗由狺狺而汪汪,母親則噓噓唬唬。雙方劍拔弩張,僵持了一陣之後,母親就會拉著我疾速前行,狗兒見狀立即狂追。慌亂中我總是聽到狗爪在迅奔時磨擦地面的聲音由遠而近,此刻,母親只好使出殺手鐧——突然蹲下,放開了緊抓我的那隻手,作勢在地面胡亂抓了一下,隨即迅速揮投出去——說也奇怪,原來凶狠奮進的狗兒,在母親舉手之際,立刻拔腿撤退。一場人狗混戰就此平息。母親這才長吁一口氣,略帶得意地說:「這些死狗,就只怕人丟石頭!」母親為什麼視狗如仇讎呢?她說,日據時代曾有一段時日流行狂犬病,當時有個遠親不小心被瘋狗咬了一口,沒隔幾天,一見到水就驚恐得眼露凶光、口吐白沫、滿地攀爬、四處啃咬的痛苦掙扎,直至力竭而亡。因此,不論是看到路邊遊蕩的野狗,或是人家豢養的愛犬,我總是和母親一樣的驚怖於牠們那張血盆大口及森森白牙,深怕被咬上一口之後,會乾渴瘋狂至死。從此,與狗兒四目相對,成為我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夢魘。當然,對於那些視狗兒為愛寵、任憑狗兒在自己的眼耳鼻口之間伸捲著紅舌亂舔的人而言,我那退避三舍、經常被狗追得狂奔跳腳的模樣兒,真是可笑得無法理解。

 

時光易逝,昔日視狗如蛇蠍鬼魅的小女孩,如今已是身為三個孩子的媽媽,人云:「女子柔弱,為母乃強。」為了護衛子女,又不願他們感染到我對狗的莫名畏懼,一次又一次地,我不得不豎張起全身的毛孔,卻又故作無事狀地引領孩子們穿越過無數隻狺狺待戰的狗兒身邊。偏偏五年前遷居到鄰家養狗的現址,有那麼一隻體型龐大的狼狗,雖然終日被關在鐵籠內,卻逢人便吼,其聲低沉但中氣十足,再加上牠突兀的跳踉撲撞,將鐵籠弄得匡噹匡噹響,往往令我在故作鎮定的當口驚得猛然一跳,為了敦睦鄰人,也只能在心頭暗罵一聲:「笨狗!怎麼連鄰居都不認得!」

 

然而,人狗的殊遇竟在一個多月前發生了!

 

    今年(民國86年)二月十二日,我到東海大學參加為期四天的中國文化研討會,午餐後,步出紅樹林餐廳,忽然瞥見一支狗的隊伍正浩浩蕩蕩地橫越過郵局和餐廳之間的空地——一隻棕黑色的公狗昂首闊步地領隊、一隻淡棕色的母狗溫順地壓陣,另有五隻或黑或棕或灰的毛茸茸小狗來回穿梭於兩隻大狗之間,狀似撒嬌;那母狗還不時地用口輕咬小狗們的胸或背,似是在為牠們搔癢。我心想:「哇!好一幅溫馨美滿的天倫樂!」此時我竟忘了自己是個怕狗如見鬼的人,深深地被牠們那和樂的氣氛所吸引,慢慢地踱了過去。忽聽得有人叫喚:「童老師!」原來是來台將近十年、在東海大學研究中國文學的韓國友人金容春小姐。我與她寒暄了幾句,再回頭一看,只剩那隻母狗蹲坐在郵局前的橡樹旁。金小姐說她想到郵局,我便陪她前往,經過那母狗身旁時,我忍不住多看了牠一眼,心想:「真是慈愛的母親哪!」未料那狗兒竟流露出溫柔和善的眼神,緩步靠近了我。接著,我做出事後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舉動——我伸出手,試探性地輕撫著狗兒的額頭,牠竟安安靜靜地接受了我的善意!我又順勢撫向牠的頸背,一股溫熱通透過那淡棕色的厚毛,傳至我的手掌心,在牠溫和的目光中,我看到了舒暢與陶醉。不久,金小姐從郵局出來,我很興奮地告訴她: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摸狗!」彷彿剛才做了一件足以宣告天下、很了不起的大事。金小姐聽我說遇見了「一家子的狗」,覺得很有趣,也想見見那群小狗,便說:「我們就跟著這隻狗吧,牠應該會帶我們去牠住的地方。」她又轉頭對狗兒說:「嘿!妳的小狗狗都到哪兒去啦?」只見狗兒邁開大步,跑向餐廳後的一個院牆,果然,我們如願地看到了那一群小狗。

 

    第二天清晨,用過早餐後,在微寒的薄霧中,又見到那隻母狗獨自安靜地蹲坐在橡樹下,似乎在守候著什麼,我心想:「這群狗兒真幸運,就住在餐廳後面,想必每餐都吃得飽飽的!」這時有兩位研究生模樣的年輕朋友經過,其中一人將剛咬了一口的肉包子順手給了狗兒,那狗兒輕輕啣住,低頭沉思了一會,既不嚼也不吞,接著就那麼啣著包子小跑步回牠的住處。我好奇地跟過去一看——呵!牠竟將食物原封不動地給了圍靠過來的小狗們,還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牠們分食,彷彿牠自己也因此吃飽了似的。我大受感動之餘,立刻折回餐廳取了研討會的學員們吃剩的幾個煎餃和肉包,「請」那母狗吃,但見牠狼吞虎嚥,似乎已很久沒有進食了。當天中午,我和餐廳的員工閒談後才得知,原來每餐的剩菜剩飯,老闆都會請人來計價收購,餐廳後面的那群狗只好自謀生路。由於當時正值寒假期間,校園內少有學子,因此狗食的來源遽減,難怪牠們吃起東西來一副勇猛的模樣。但是後來我觀察到一個極有趣的現象:原來還有五六隻大狗經常在餐廳旁的空地徘徊,但每次我和金小姐拿東西去餵那隻母狗時,其他的狗兒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靜靜地觀望,並不前來搶食,等到那母狗吃完了,偶爾留下一些碎屑,牠們才慢條斯理地踱過來舔個精光,那井然有序、靜謐祥和的景象,使得金小姐大感訝異:「哇!我在東海大學住了將近十年,竟然不知道校園裡有這麼一群彬彬有禮的狗!」

 

    第三天、第四天,我和金小姐每餐都去餵食那隻母狗,每當牠第一次取得食物,都會叼回去給小狗們吃。我們也曾丟食給小狗,但或許小狗尚未完全斷奶,並不太會自己覓食,東嗅西聞好一陣子,才找得到食物的所在。

 

    為期四天的研討會很快地接近尾聲,我和金小姐及那群狗兒合拍了幾張照片後,依依不捨地揮別。回到了宜蘭,再次看到鄰家的大狼狗,我對牠和善地露齒一笑,大狼狗中止了牠的跳踉吠叫,微偏著頭望我,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。從此,每當我走過牠的籠前,牠都靜靜地蹲坐著望我,這使我更加思念東海那隻滿溢慈愛的母狗。

 

    半個多月後,突然接到金小姐的來電,她那氣急敗壞而又嗚咽難言的音調令我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。果然,捕捉流浪狗的大卡車在三天前去過紅樹林餐廳旁的空地,抓走了大大小小的狗,只剩下那隻母狗和一隻全身癩痢的小狗。金小姐說:「餐廳的員工告訴我,那隻母狗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!牠每天一看到有人走過就充滿了敵意,瘋狂地吠叫;一聽到有大卡車的聲音就衝到門口張望,好像在企盼著牠的小狗會回來……可是後來我去看牠,牠一聲也不吠,還靠近我,讓我撫摸,啊!牠變得好瘦弱,兩眼無精打采地,全身的毛都失去光澤……牠現在只剩下當初最瘦、最醜的那隻瘌痢小狗陪牠了!」我猜想:可能那母狗當時一心護著癩痢小狗,卻不幸失去了其他小狗吧!這念頭使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,耳際仍斷斷續續傳來金小姐憂心如焚的聲音:「牠都不肯吃東西,我好擔心……我想把那隻母狗取名為『金童』,因為現在只有我們倆同情牠呀!……我一定要想辦法幫『金童』把小狗都找回來!」

 

    『金童』是狗,但在與牠邂逅的這段時日裡,我所見到的是滿溢慈愛的生命光輝。如今的『金童』,是否會在離散日久之後,逐漸淡忘了牠心愛的兒女?或是像普天之下所有不幸失散了子女的母親一樣,強忍著內心泣血的煎熬,堅韌地活下去,只為了等待他日的重逢?

 

<後記>在金小姐的協助下,金童和癩痢小狗都接受了結紮手術,小狗的皮膚病也醫治好了,但數月後,金小姐因雙親敦促而離台返韓,我與她從此斷了音訊,當初與金童一家子的合影都留在金小姐處。至今我仍常想起金小姐,也懸念著金童和牠的小狗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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