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是隻小小鳥,飛就飛,叫就叫,自由逍遙。我不知有憂愁,我不知有煩惱,只是愛歡笑!」
 
    住家附近幼兒園傳來輕快旋律,引我跌入回憶,幼時極愛唱這歌,伴隨著手舞足蹈,總逗樂身畔的一群長者。當年唱跳,彷彿自己真是隻小小鳥,無憂,卻不知何謂「幸福」,一切都是自然天成。或許就是這份純真,招徠長者同樂吧。
 
    小學三年級,一股「養鳥致富」的兼差風潮席捲下,家中狹仄的客廳堆疊起木箱式的鳥籠,金絲雀、十姊妹、藍綠鸚鵡、黑白文鳥,如野火燎原般占據整個牆面。歡舞對唱、啄食飛跳、撲翅洗澡、抖羽理毛、孵蛋破殼、攜雛習飛……,觀賞這些活潑潑的生命律動,成為全家茶餘飯後的最佳娛樂。某日,從後門來家修水電的工人,瞧見我們一家老小,在前廳笑咪咪排排坐,忍不住好奇,詢問所觀何物,一聽說是「賞鳥」,哈哈大笑,原以為電視正播放甚麼吸睛的節目呀!其實家裡當時尚無閒錢買電視,後來鳥價因供過於求而一落千丈,老爸忍痛賤賣割愛,一場南柯富貴夢,幸留「賞鳥」的趣味,印記在生活回憶裡。
 
    許是這夢痕的牽引,將我的「賞鳥」心神開展向遼闊的穹宇,原來,山巔水湄都有鳥蹤啊!
 
    青澀善感的年輕歲月,最愛登上高樓屋頂,仰頭觀賞掠空的飛羽美姿。當時不懂分辨鳥種,只喜順隨各式翱翔的姿態而流眄而轉身而暗自在心底歡呼。無論是悠閒盤旋式、投彈直降式、忽高忽低呈波浪起伏式、或如引擎故障而一進一頓式,都可令我忘卻一切塵俗煩憂,恍惚回歸童稚的清純無染。那時節,頗耽溺國畫裡丹頂鶴的飄逸仙姿,便學沈復——將飛蚊「私擬作群鶴舞空」——每見水田裡「一行白鷺上青天」,我總滿懷雀躍,遐想自己親睹了「青雲白鶴」的逸境。後因DDT之類強勁的農藥殘留荼毒,白鷺鷥等數量銳減,令我唏噓頓足了好些年,所幸國人環保意識逐漸抬頭,鳥況略入佳境。
 
    賞鳥成為熱門的全民休閒,是我邁向中年的美好記憶。當時有幸任教宜蘭高中,校內多位被尊稱「鳥人」「鳥博士」的同仁,常在課餘帶動賞鳥風潮,也同時寓教於樂,宣揚著「尊重生命」「愛護生態」的理念。曾屢次看到平日裡愛耍酷的高中男生,在颱風過後,小心翼翼用雙手捧著被強風吹落、覆巢下的傷殘幼雛,到辦公室向鳥博士求援,說是打掃校園時發現的,言談間滿溢呵護的溫柔,令觀者有「往下紮根」的滿滿感動與歡喜。
 
    多年的耳濡目染,我開始翻閱鳥類圖鑑,偶爾跟隨賞鳥專家,透過高倍率單眼望遠鏡,欣見各類鳥禽的纖毫畢露,歡賞更清晰更細膩的動靜美姿,也興致勃勃學習著聽聲辨形,試圖更貼近鳥類世界。
 
    於是心頭有了留鳥候鳥的分別,也懂得普鳥稀有鳥的差異。羨慕著專業鳥人好體力、多閒暇,經年累月追尋各式鳥蹤,甚且拍攝錄影、自娛娛人,真愜意的生活呀!
 
    區區賞鳥一事,也可略窺個人修為與性格的端倪。曾聽說有人搶拍飛羽美姿,故意驚嚇鳥禽,引來眾怒。也有人一心追逐珍稀鳥種及罕見迷鳥而茶飯不思,即便滿眼鳥禽飛舞於前,卻感「曾經滄海難為水」,大嘆「過盡千帆皆不是」,覺得千里迢迢的尋覓辛勞與多日的枯等守候,換來一場空而徒呼負負。也有初生之犢當選了幸運兒,甫出馬就大有斬獲,巧遇某珍稀,興奮地逢人便細說從頭。
 
    最讚嘆的,是那些老僧入定的鳥人,心頭不特定要見啥鳥,遇或不遇都開心——得見普鳥,便如老朋友重聚般親切歡喜;巧逢稀有鳥,更懂珍惜難得的觀察機緣——走入自然即是福氣,一切隨緣隨興。
 
    近年退休後蝸居鄉野,清晨常在鳥囀中醒來,偶有幾隻鳥特愛在固定時段用嘴喙敲窗,像是上了發條的鬧鐘。平日裡,增添許多良機,能近身感受鳥群互助互愛的習性與親鳥護巢護雛的辛勞,對於鳥,不禁多了幾分敬意。冬春之交,候鳥遠道紛至,總會帶來幾分驚喜。這樣年年守信的季節問候,為平淡清冷的鄉野生活,添加了許多暖意與精采。
 
    2015年近尾聲,宜中退休人員在資深鳥人葉老師的熱心帶領下,重溫集體賞鳥的樂趣。風聞五結鄉五十二甲的賞鳥勝地出現了罕見的紅鶴亞成鳥,我們在飽覽了礁溪鄉塭底的各式鷺鷥、紅嘴鷗、高蹺鴴等鳥禽盛況後,興沖沖驅車前往。
 
    「我們昨天來,一眼就看到那紅鶴在近處覓食,真是超幸運!」素不相識的年輕賞鳥團隊,熱情分享著他們拍攝的紅鶴繞圈踩踏水田的覓食影片和展翼劃空、露出艷紅內羽的優雅身姿。
 
    但聞風而至的我們,只能站在小土堆上,用高倍單筒望遠鏡,遙見紅鶴躲在草叢縮頸休憩的背影,文風不動,良久。
 
    帶隊的葉老師,為我們抱憾,因為當天清晨他來探路時,也曾喜見紅鶴的美倩。
 
    殘缺,是這世界的常態。巧遇樂意分享自己福運的善心人,真是倍感溫馨,也稍稍彌補遺憾,向圓滿趨近了些。
 
    當天的我,另擁有屬於自己的得意。從未清晰拍攝到鳥禽飛行版的我,老埋怨愛抖動的、太興奮的、慢半拍的雙手。但那日,我福至心靈,將配備了長筒鏡頭的相機當作自己的眼睛,穩穩擎舉向振翅的飛羽,心與手與眼相互協調一致,忘懷得失、氣定神閒、節奏和緩地按下快門,成功捕捉了蒼鷺、紅嘴鷗、高蹺鴴、魚鷹的飛翔美姿,定格入永恆。
 
    回想起來,曾有那神妙的瞬間,遁入專注的忘我境地,彷彿自己化身為鳥兒,正享受著天寬地闊、御風飛行的酣暢……
 
 















 
 
 








 
 
 
 
 



 
 
 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




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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