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雪般剔透凝止的韶光 @ 逸璞園地

都說韶光易逝似水流，但在今年十月十日，歲月為我們靜止於三十五年前。

踏入歡聚的餐廳廂房，盈耳的震屋聲浪，將我拉回昔日的204教室。是的，我們這一班向來是這麼鬧哄哄，難得有安靜的時刻。這樣的嘈雜，從前曾令我懊惱，如今只覺得親切！

當年的國中教師甄試，是全縣聯合舉辦，我雖榜上有名，卻得等待縣內國中老師有異動，才可獲分發。開學後，經過一個月的忐忑，終於有了機會。迎接我的，卻是妳們的一片喧嘩，還有被迫安靜後的怨懟眼神。

學校的內規是：每個學生天天都得寫日記給導師批改、評語。於是，我天天看到的，千篇一律是：「我們以前的導師(吳老師)對我們好好，都和我們打成一片」「今天收到吳老師寫給大家的信，說她很想念我們。啊，好想念她」「吳老師說這星期六會回來看我們，好期待喔」……

我被莫名推向舞台暗黑的一角，扮演的是「黑爛肚的後母」。但我原是滿腔熱血地投入「百年樹人」行列呀！

我慢慢摸清彼此的處境：疼愛妳們的吳老師擔任導師一年餘，突然因新婚申請他調外縣與老公團聚，令妳們有「被遺棄、被孤立」的錯覺，班級內發酵著驚惶與失落，也因此，接班的我被定調成「黑爛肚的後母」、「趕廟公的乞丐」、「硬生生拆散和樂大家庭」，活該要被白眼和口水淹沒。

在這「對抗」的強烈氛圍中，我試著用沉穩寬容來軟化妳們的蠻橫驕縱。論年齡，我只大八歲，總覺得妳們是妹妹，正處於青春叛逆徬徨的路口，需要呵護導引。那些白眼啦、口水戰啦、故意找碴啦，都顯示著妳們內心的無依。

人的心靈是很微妙的。硬碰硬只會激起更多尖銳的稜角刺傷彼此；若有一方熱衷於挑釁，另一方卻不計較、不反擊，甚至樂意微笑擁抱，那再旺的戰火，日久也會自然熄滅。何況妳們個個純真良善，終究也感受到我的誠懇善意了！

於是，逐漸有人在日記向我傾吐內心的苦悶或際遇的悲情，下課後也有人來找我撒撒嬌或說悄悄話。我成為妳們信賴的依靠，天天忙著協助調解糾紛、引導和緩情緒，陪伴大家順利成長。

少女情懷常有許多癥結需紓解。試煉，依然排山倒海而來。印象最深刻的，我曾在妳們升國三後，花了整個午休外加一節自習課的時間，苦口婆心勸導一位由我任教國文的男生，只因他和我們班的「大姊大」有過節，放話約在某日課後揪團到公園械鬥。基於「迎戰是為了止戰」的信念，經過兩個多小時唇槍舌戰與溫情軟語的抗衡，終於，他那原本像噴火龍的態度軟化了，我大鬆一口氣。此後，「大姊大」也溫和了許多，還被推選為風紀股長，逐漸培養出責任心與榮譽感，體會到班級團結的必要，護衛起304。

當時的自己彷彿天天都在衝浪，無暇鬆懈，偶爾覺得稍可享受御風滑行的歡樂時，另一個浪頭又出現了。緊接著，妳們的畢業典禮來臨。大家都哭得悲切，難分難捨。在淚眼相望中，我收下小禮物，有幾位不約而同送我漂亮的別針和髮飾，還殷殷叮囑我：別後要好好妝扮自己。三十五年後歡聚，我看到妳們美妝合宜地出現在眼前，不禁慨歎自己「冥頑不靈」，這方面的確該向妳們學習，卻老學不來！

我們歡聚，在離別星散三十五年後，其間也曾有人單獨或結伴來探望，讓我多少知道大家的近況。退休後，我搬到鄉間蝸居，沒料到妳們為了邀請我參加三十五年來首次大型同學會，竟然發動各管道多方搜尋。當我在電話這端，從陌生者口中聽聞妳們的熱情探詢，激動與感動在心頭不停翻滾，接著像稚子期盼過年的熱鬧般，我期盼著十九人(或更多)的重逢喜悅。

終於，我又聽到那熟悉的嘈雜，喔，比起往日，有過之而無不及呢，大家熱絡地直著嗓門閒話，連昔日最文靜的都按捺不住興奮，餐廳的屋頂快被掀翻了！韶光，像冰雪般剔透凝止，三十五年的離散似乎瞬間化為烏有，我們的心緊靠在一起，甚至更親密了。

餐敘間，輪流傳遞著書寫日後通訊資料的紙片，看到上頭的字跡，我不禁莞爾，啊，每個人的簽名都沒怎麼變，曾經兩年內天天批閱的字跡，又躍進眼簾，這中間的三十五年，真的存在嗎？

三十五年還是存在過的，當年有些人個子小，座位排在前頭，如今身材高挑；瘦的變胖；胖的變瘦；清湯掛麵的黃毛丫頭，瞬間變成打扮入時的熟女；……我這漸老的不太靈光的頭腦，還真得轉上好幾圈才能從五官認出蛛絲馬跡，一旦和姓名相聯，所有的記憶就如上漲的潮水，一波波湧入了！

還記得先走一步的文美吧，她在畢業後不久即發病，我獲知消息趕去探視，她看似剛剛康復返家休養，主動向我聊起妳們在高中職的聯考表現，語帶興奮地說:「老師，妳可以感到欣慰了，我們沒有讓妳丟臉！」其實，我一向「不以成績取人」，智育表現無論高低，盡力就可問心無愧，這是我對妳們的督促準則，未料妳們還是在意自我的表現與班級的榮譽。更未料幾個月後傳來文美又重病的音訊，那次我到醫院探望，她已不能言語了！

說說真正令我欣慰的事吧。三十五年後重聚，聽到麗雯對映雪由衷感激——一路陪伴她，走出漫漫的人生低潮期，如今她已喜獲第二春；映雪卻絲毫不居功。看到素卿向芳華擁抱稱謝——國中一場車禍臥床期間，承蒙每天課後照顧並作學業輔助；芳華滿臉驚訝說「真有此事？」這些長懷多年的感恩心意，正是迎戰人生困境的最佳支拄；施恩的人未掛心或早已忘卻，可見當初襄助全然真心誠意。304的同窗之義，我感覺與有榮焉！

有人在先行告退時，喃喃說出自覺在班上一向不太受歡迎的委屈，立刻有數人趨前相擁送暖，心結瞬間解開了，隨即破涕為笑；有人在高談闊論間，忽然義憤填膺說某人曾汙衊她考試作弊，從此不曾和此人交談，如今她要討個清白；嬉鬧中，這人說自己不記得過往有此戲謔言語，但隨即鄭重道歉，雙方多年嫌隙霎時冰釋；昔日喜愛插科打諢的，依舊冷面說著笑話，卻令滿座捧腹東倒西歪；從前相逢即鬥嘴取樂的，仍然妳來我往互不相讓，但覺一室生趣絕無冷場。……

三十七年前，一份奇緣讓我們相遇。星散三十五年後，我們夢幻般地歡聚。那些得知訊息未克前來的，紛紛在FB留言、追蹤，也有人用Line實況插話，「大姊大」更從廣州來電問候……。鬧哄哄，一如往昔，令我渾然忘卻老之已至。韶光，像冰雪般剔透凝止！

<註>那日餐敘，我帶了兩盒巧克力口味的跳跳糖請大家分享，素卿笑著說：「老師，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！」噢，或許潛意識裡，我一直衷心盼望著冰雪般剔透凝止的韶光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