鄉居歲月裡,將雞鴨鵝放封遊園,常是清晨的首要功課。
 
 
 
 
    最近這些日子,「白臉」仍按往例在朝暉中昂首闊步,卻不再邊走逛邊高亢鳴叫。因為缺了應聲的同伴,牠一路走走停停,東張西望,還偶露失落神態。那形單影隻的孤寂感,家人看在眼裡,煞是椎心,卻也莫可奈何。
 


    一日,「白臉」來到前庭,忽然在玻璃門前伸頸凝望,時不時地,發出低聲呢喃,就這麼來來回回,不知朝玻璃鏡面張望了多少趟,無論怎麼驅趕也趕不走。老爸憐惜地說:「牠是在找伴啊!你們想辦法再買隻鵝來和牠作伴吧!」唉,這談何容易!市場賣的,不是出殼沒幾日的毛茸茸幼幼鵝,就是已烹煮待白斬的大隻熟鵝。即便真找了隻會游水會鳴叫的成鵝來,也未必合「白臉」的意、安慰得了「白臉」的心,牠在亟力尋盼的,是總角至交、天下無雙的「黑臉」呀!
 
 
 
 
 


    回想七年前剛搬來鄉居不久,在菜市場一隅,看到一攤賣小雞小鴨小鵝的,那些絨絨小腦袋瓜配著細碎的啾啾聲,好不迷人!我心想:家裡已有幾隻日本矮腳雞和綠頭鴨(友人餽贈的喬遷禮),就買一對小土鵝吧,說不定哪天可繁衍出幾隻小鵝來,豈不有趣!或吃吃鵝蛋,開個洋葷也不錯。於是央老闆幫忙挑一公一母。那老闆隨手抓起一隻放進小紙盒裡,抓第二隻卻有些遲疑,相了又相,放回又抓起,我有些不放心,也只能由他。
 
 
    兩隻小土鵝長得有點像童話裡的醜小鴨,卻是團結得很,在幾隻已是成鴨的綠頭鴨圍繞中,勇敢逼散咄咄環視的窘境。從此鵝鴨之間有了「不共戴天」的局面,勢力也不斷產生趣味的此消彼長變化,這是後話。
 
 
    先是,小鵝為求立足之地,初生之鵝不畏鴨。鴨群有公有母,鵝漸長大,屢屢啄趕公鴨卻不追逐母鴨,這現象頗令人納悶。
 
 
    後來鵝隻換羽,雖不比天鵝那般高貴樣,卻也豐滿富光澤,白處潔淨,褐處樸拙,細長的頸部尤其線條優雅迷人。眼見牠們額前的肉瘤日漸突起,有過養殖經驗的老爸忍不住對我說:「哎呀,這兩隻都是公的,妳被騙啦!」
 
 
    細看兩隻鵝臉部的褐色短毛,一隻顏色較深,另一隻較淺,於是我們戲稱為「黑臉」「白臉」。「黑臉」眼神深邃沉穩,個性持重,像個老大哥,遊逛時,常採警戒守衛之姿。「白臉」眼神清澈稚氣,個性天真,像個小老弟,備受呵護而略顯散漫畏怯。


黑臉

 
白臉
 
 
    有人說,養鵝多重好處之一,是牠們警覺性高,像看家犬一般,略有風吹草動,便發出高亢鳴叫聲示警,若有陌生人靠近,還會向前伸長脖子,用嘴喙追啄對方。 某日「黑臉」「白臉」對我伸長脖子哦哦亂叫了一陣,似乎不願讓我靠近,我便學牠們平日相互溫和對話的「呵~呵~」聲,牠們立刻回應「乖~乖~」,神態轉為親和。瞧著牠們額前肉瘤如此膨大烏亮,我不禁心生好奇:那摸起來是啥感覺呀?為了一探究竟,趨前伸手想要輕撫,「白臉」嚇得東躲西藏兼倒退,「黑臉」卻安靜溫馴得像貓咪,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撫觸互動,不只樂意任我輕撫肉瘤、顱頂、脖子,還蹲下來讓我輕拍牠的肩背。
 
 
 
 
 

 

 

 


 
 



 
    後院生態池不大,老公花了許多心神力氣,用塑膠網圈圍出一個區塊,目的在管制鵝鴨的活動範圍,避免菜園被任意啄食踩踏,也可少些髒亂。鴨子倒還聽話,乖乖在圈網內嬉遊戲水;人稱的呆頭鵝可不怎麼呆,起初幾日,「黑臉」「白臉」常伸著脖子吃圈網內的草,吃著吃著,發現可從網做的活動門下鑽出,從此常趁我們不注意時,溜到外頭「放鵝吃草」!偶爾牠們鑽到一半被喝斥,立刻縮回裝作無事,但……食髓知味,連鴨子也跟進,甚至半飛半爬地「投奔自由」,漸漸門同虛設,最後只好任隨牠們滿園亂逛了。
 

正要鑽出圈網活動門的黑臉和在旁把風的白臉


    每次放封,鵝鴨一出籠門,總愛張開雙翅、抬頭挺胸、踮起腳尖,做做伸展操,順口高呼幾聲,彷彿喊著:「自由了!自由了!」接著載欣載奔,衝向水池或草地。
 
 
   戲水,當然是鵝鴨的最愛。許是池子不夠大,頭幾年,鵝一下水就趕鴨上岸,若有鴨子耍賴,兩隻鵝就合力追啄,形成大欺小、多制寡的情況。鴨子見苗頭不對,猛拍翅膀掙脫,卻很不甘願,一逮著機會就回嗆,但那往往是鵝被關回籠而鴨子還在外遊逛的時刻。有時,「黑臉」被伸進欄縫間的鴨嘴逗弄得躁氣大起,就卯足勁往前衝,然後——哎呀糟糕,兩頰的肉瘤因衝力太大,被推擠出欄縫,整顆頭顱卡著縮不回,也發不出聲了!「白臉」見狀,不只在旁焦急呼救,還得撥空威嚇籠外圍觀的,作勢啄鴨。鴨子們卻好整以暇,來回踱步示威,呷呷稱慶!若是鴨先回籠,仗著有鐵欄護身,也奮力對籠外的鵝嗆聲猛撲,一副不甘示弱的英勇模樣。
 
 
   奇怪的是,無論何時,向鵝嗆聲或被鵝驅趕的,都是公鴨。母鴨總是悠閒晃盪或安靜歇息,「黑臉」「白臉」對母鴨往往視若無睹,任隨母鴨在鼻前來來去去。
 
 
 
 
   這樣的鵝鴨齟齬爭戰,雖有些出人意表,也還算合情合理。未料三年前情勢大逆轉,有隻公鴨忽然敢當面正式宣戰,而且用嘴喙揪著「白臉」的脖子不放,「白臉」本就膽小,嚇得腿軟,噤若寒蟬。這公鴨得勢不饒鵝,乾脆站上「白臉」的背不下來,「黑臉」在旁拚命呼救,我急急奔去做公親,用盡力氣抓住公鴨翅膀往後拉,牠還是緊咬不放鵝,我再用力拍捶牠的後腦勺並大聲斥喝,牠才鬆了口!那「白臉」等鴨子呷呷呷走遠了,依舊趴在地上僵著不動,任我輕撫頸背、低聲安慰、抱離了事發現場,許久許久,才回過神來,真被嚇暈了呀呆頭鵝!
 
 
 
   事情有一就有二,從此「白臉」看到那隻公鴨就拔腿奔逃,而公鴨也懂得柿子挑軟的吃,偏不去追「黑臉」,總是一臉殺氣衝向「白臉」。有次聽到餐廳的紗門「碰〜碰〜」兩聲,被撞開又彈回,接著屋內劈劈啪啪一陣亂響,然後一切歸於岑寂。我心想大事不妙,果然是「白臉」被追得情急衝門,哪知公鴨緊追不捨……唉,又是故事重演!


 
 
 

愛翻滾潛水的白臉與只肯撲翅拍水的黑臉

 
    農曆年前幾天,「黑臉」體力忽然大衰。年初二,老公清晨餵食,發現「黑臉」癱軟在籠內,不吃不喝,「白臉」在旁不斷柔喚輕啄,似是鼓勵「黑臉」努力站起來。老公將「黑臉」移至離籠不遠的竹蔭下,「白臉」在籠內焦慮的呼叫聲,轉為高亢激昂,但「黑臉」已無力回應。聽到我的聲音,「黑臉」奮力睜眼抬頭了一會兒,身子卻動彈不得。孩子們紛紛去探視,人人心情沉重,庭院外歡慶年節的炮竹聲,顯得乖謬而不真實……
 
 
 
    「白臉」持續呼叫了一天一夜,夜半也不停歇。年初三天未亮,老公輕輕搖醒我,說「黑臉」已往生。我們在「白臉」高昂近淒厲的不停呼叫聲中,合力將「黑臉」葬在後院芭蕉樹下。我心中默禱,盼「黑臉」在魂魄安息前,轉知「白臉」,請「白臉」放心,不要再呼喚個不停了。說也奇怪,默禱後不久,「白臉」迅即安靜了下來!





    有位鄰居曾笑稱,每天清晨聽兩隻鵝放封散步的一搭一唱,聲音近似語的「早安」——喔嗨~哟!大家靜心一聽,果然。如今卻成絕響了!



 

    「白臉」失去「黑臉」的護衛,只好自求多福;我們也盡量錯開鵝鴨放封的時段,讓彼此相安無事。然而,「黑臉」「白臉」共浴,分秒不差地同時伸頸、轉頭、理毛的有趣畫面,只能往記憶匣裡尋。望著「白臉」照鏡的頻繁身影和門前的滿地屎尿,我們也只好惆悵且憐惜地嘆氣說聲:「呆!」實在不忍心驅離呀! 


 
 

 

 


 

 

 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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