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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   阿嬤作古已四十四年,但她仍活在媽媽和我的心中口中。


 

    身為獨生女的我,自幼備受爸媽的呵護與疼愛,幸福得人人稱羨。但在日常行動上,比起同齡的孩子,卻多了種種無由辯解的束縛——無論上學放學,天天由爸爸負責用單車接送,偶爾想獨自隨意遛達也不可得;閒暇時,可以邀同學來家中辦家家酒、做功課,但不准到同學或鄰居家串門子;跟媽媽逛街、上市場,是外出的唯一正當理由,卻不能參加班遊……如此重重「十八禁」之下,使我艷羨極了天上的飛鳥。這樣的童年,似乎孤單無趣得可憐,所幸有阿嬤和我們同住,不但使我心甘情願「安於室」,甚至不論讀書、遊戲,都有個舉世無雙的好同伴。


 

    當時阿嬤已年近八十,卻極注重打扮,她說那是做人的基本禮節,絕不該讓人瞧見自己未經梳洗、服裝不整的邋遢模樣,否則對彼此都是一種羞辱。因此,不論陰晴寒暑,天才曚曚亮,她老人家早已坐在床沿,洗淨了臉,用木篦慢慢梳頭,直到那隱約可見粉紅頭皮的稀疏白髮,每根都服服貼貼,才挽了個小髻在後腦杓,用髮簪牢牢固定住。描畫過細黑的眉毛、在臉龐撲上白粉、為秀氣的雙唇點了淡淡的胭脂後,阿嬤從床頭五斗櫃裡,拿出兩條清洗晾曬過的數尺長裹腳布,仔細地將她那三寸金蓮緊緊纏住,更往小腿處繞打了個漂亮的綁腿,這才套上親手縫製的、釘了一寸高的木塊在鞋底後跟處的繡花「高跟」鞋。接著,輕挪碎步,顫巍巍地開始一天的營生。


 

    阿嬤臉上的皮膚細緻白皙,雙手卻枯瘦得滿佈深溝般的皺紋與凸起蜿蜒的青筋,掌中有著一塊塊厚厚的繭,媽媽說那是阿嬤年輕時撫育八個子女所留下的印記。我常攙著阿嬤在小小的庭院裡散步,看葡萄在架上結實纍纍,她會開心地瞇瞇笑,說:「比前兩天大多了呢,快可以吃了吧!」看我活蹦亂跳的邊玩著皮球邊唸著童謠:「小皮球,香蕉油,滿地開花二十一……」阿嬤便睜亮了眼,央我教她拍皮球。可是任憑我再怎麼反覆示範、解說,阿嬤的手永遠和皮球同上同下,理所當然拍不到皮球。裹小腳的她,眼睜睜看著球上上下下跳遠了,仍不死心地將手持續上下揮動,作拍皮球狀,弄得我啼笑皆非,她卻鍥而不捨地一試再試,呵呵笑得樂不可支。聽我唸著「ㄅ、ㄆ、ㄇ、ㄈ……」,阿嬤更是躍躍欲試,戲稱我是她的小老師,急切而誠摯地拜託我教她讀書識字。但是說慣了閩南語的她,一直分不清「ㄓㄔㄕ」與「ㄗㄘㄙ」,天天和不聽使喚的舌頭奮戰,「日」唸作「路」,「去」讀成「氣」,就這樣,一老一少,琅琅的讀書聲與嘻嘻哈哈的歡笑聲,交織出滿屋子的活力。


 

    聽媽媽說,阿嬤年輕時,五官端秀,皮膚白嫩,生性柔順,女紅精細。人人誇讚「真水!」「真乖巧!」後來經由媒妁之言,嫁給不幸身為「拖油瓶」、受盡繼父家暴的阿公,夫妻倆惺惺相惜、異常恩愛,卻始終不得公婆的歡喜,屢遭挑剔責難,阿嬤總是逆來順受,盡心侍奉,終於在查某祖臨終前,得到一聲「真友孝」的肯定。在日據時代戶戶貧困的歲月裡,阿公為了維持一家溫飽,竟至過勞而死,阿嬤哀慟逾恆……後來,空襲警報太過密集,阿嬤扭著小腳,由媽媽陪著走了近十小時的泥土路,自天黑到天亮,從宜蘭市區的老家「走疏開」到三星郊區的大姨丈家避難……未料老年又受自己兩個兒媳冷眼冷言!媽媽說,多虧當年從大陸飄洋過海、來台謀職的爸爸大度大量,樂意與媽媽在婚後接阿嬤來同住,才解除阿嬤在舅家同灶卻分食的窘境。


 

  經歷過人生諸多風雨的阿嬤,在我印象中,卻一直是個樂天知足的好學老頑童,從未抱怨什麼叨念什麼。猶記得幼年調皮好動的我,特愛在阿嬤的竹床上騰躍彈跳,弄得竹床吱吱咯咯響不停而引以為樂。有一天,我正跳得興致高昂,忽聽得「嘩!」一聲巨響,坐在床沿的阿嬤瞬間向後仰,和床板一起跌落地面,而我慌張地緊抓著床欄呆愣著,數秒之後,阿嬤和我相視開懷大笑。聽到異響的媽媽,匆忙趕來探視,看到陷落在地卻摟抱著笑成一團的老小兩頑童,也跟著忍俊不住。歲月不居,如今我已年過半百,當年跳垮了竹床的那一幕,仍是我與媽媽閒話家常之際彼此最愛的話題。


 

     我十一歲那年,阿嬤安詳辭世,卻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悟生離死別的椎心之痛,一夕間,我忽然成熟懂事了不少。……


 

      往事歷歷,阿嬤永遠活在媽媽和我的心中口中。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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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逸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4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