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生最愛登高眺遠,偏又最怕那陡削的斜坡,因此崇山峻嶺與我無緣,尋幽探勝亦只能在夢境中偶現。或許是基於補償心理吧,層樓頂巔的陽台往往成為我心靈最佳的避風港。


 

雨後,自樓上觀賞廟宇春節燈籠秀及倒影


 

    年少時每吟辛棄疾的〈醜奴兒〉:「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、愛上層樓,為賦新詞強說愁。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、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!」詞中悲涼的滄桑況味,總是深沈地震撼著我那顆年輕善感的心。然而當時的我,怎麼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個「不識愁滋味」、「強說愁」的憨少年——那滿腔的愁緒,雖是莫名所以、無端自發,卻是如影隨形、日夜不息,簡直真實得不能更真實了!在那段青澀的歲月裡,我——一個負笈他鄉的遊子,無視於李後主「獨自莫凭欄」的寶貴忠告,日夜逡巡著校園中的每一棟樓館,狂野地企圖打開每一扇通往樓頂陽台的門,唯有登樓遠眺,才可以聊慰我思鄉之愁與憤世之苦。

 

 

    月夜登樓,無論是眾星拱月,或是微雲烘月,也不必計較是新月是滿月,此刻但覺「遺世獨立」的孤絕清朗之外,尚有「對影成三人」的驚喜遇合。一切的塵思雜念,在望月的脈脈目光中緩緩靜定;所有的悲情憤語,也在邀月傾聽之後漸漸平息。月亮,這亙古以來人類最忠實的朋友,高懸在層樓的更高處,就這麼與我「相看兩不厭」地度過一個個祥和寧謐的夜晚。直到夜深露重,下得樓來,猶見月兒在窗外流連徘徊,不忍遽去;輕踩那瀉滿一地的月華,恍如「一片冰心在玉壺」般地熨貼,更有「我欲乘風歸去」的酣暢!  

 

 

    清晨登樓,曉霧恰似神龍,遊走穿梭,見首不見尾。遠山近樹一片迷濛,錯落於其間的高矮建築,此刻酣睡依舊,沒有銀鈴般的笑語,也聽不到侃侃的言談,更無醉漢的吆喝與潑婦的謾罵。天地間滿溢著虛靈之氣,彷彿一切都回歸宇宙洪荒的初始。驀地一聲鳥之啁啾,喚來同伴群翔,有悠閒盤旋式、有投彈直降式、更有如引擎故障而一進一頓式,百態交集,目不暇給。漸漸的,晨曦逐退了濃霧,萬物再度顯現明朗亮麗的面容,屋裏屋外,滿布生機的活動又開始了。仰望天際,有時萬里睛空,一碧如洗,心中積鬱頓消;有時層雲片片,連綿不絕,倍增宇宙浩瀚之感。此情此景,使體內那飽受折磨、幾被澆滅的生命之火重燃漸旺。於是,無須戰甲面盔,我,再度以昂然的姿態、本然的真我,投身入那滾滾紅塵,堅信只要謹守住自心的方寸之地,終能感化普天之下亂舞的群魔! 


 

登樓靜觀晨曦的瞬息萬變,真賞心悅目!

 

高樓盼日出, 人生一大樂! 

 


 

    時光在無數次的登樓中飛逝,如今,人入中年,雖不敢說已「識盡愁滋味」,卻也在人海浮沈中嘗遍了世情冷暖。俗務纏身,偶爾偷得片刻清閒,登樓遠眺,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近日尤愛薄暮登樓,每見飛鳥結伴歸巢,漸行漸遠,終至沒入靄靄的遠山,便興起「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」之歎。偶然瞥見落日孤烟、彩霞滿天,便驚覺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而更加珍惜寶愛。當暮色自四面八方掩合而至,我,獨立於蒼茫的天地間,恍然體悟到「心凝形釋,與萬化冥合」的意境。啊!這紛擾的人世,畢竟還有值得眷戀之處——登樓,永遠是我生命中最愜意的時刻。造化雖愛弄人,然而片刻亦可以是永恒呀!

 

 

 從樓上眺望,鄰家稻草人在斜陽下獨守田園

 

 

 

1993/08/02 中央日報 副刊  〈心靈的避風港〉徵文】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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