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爸，這期曇花有三十來個花苞，今天晚上大概會開二十朵左右喔！」一大早我就在剛起床的老人家耳畔哇哇報訊。整日裡，年近百齡的老爸喜形於色。天光漸暗，老爸迫不及待，時時推動輪椅的轉環，靠近窗邊，伸長脖頸探視曇花開放的進度。夜間七點多，換老爸向我們報信：「聞得到花香了，很香哩！」老公和我交疊了個眼神，嗯，該陪爸爸到庭院裡賞花了！
屋簷下燈影黯淡，掩不住一朵朵潔白的芬芳，曇花們賁張著暗紅的花萼，伸吐著鵝黃的花蕊，銀亮的蓬蓬裙越夜越美麗。老媽在屋裡問：「開了幾朵？」老爸昏花的老眼忽睜忽瞇，極盡目力，搜尋躲藏在枝葉間的花兒，數呀數，多了一朵，又一朵，「有二十朵耶！」全員現形，老爸欣喜地哈哈大笑，說：「真是月下美人呀！」我和老公也跟著眉飛色舞：「二十朵，破紀錄囉！」靜謐的鄉野拂來一陣微風，曇花們款擺著裙裾、輕輕頷首，狀似得意。猶記得二、三十年前，老爸夜賞曇花，總要酹上一小杯酒，說是花兒吸啜了酒氣會更香。最近這幾年，我和老公給曇花很多蛋殼和貝殼，開花的盛況一年年長進，曇花卻悄然跟著老爸一起戒酒了！
百歲老父夜賞曇花樂開懷
老爸素愛園藝，老媽雅愛賞花。年輕時的我，卻沒耐性除草澆水施肥蒔花，偶爾澆澆水，只是幫忙性質，總覺得是項苦役。有回工作單位舉辦兩天一夜的文康旅遊，臨行前，人事主任苦著臉目送我們搭乘遊覽車啟程，原來他歷經幾番天人交戰的考量思慮，終於痛下決心不上車，理由是：「我孤家寡人一個，若出遊，實在放心不下家中的花花草草，最近天氣燥熱，兩天不澆水，怕會枯死大半!」當時我和全車的人聽了都忍不住撫掌大笑，笑他是花奴，竟為花癡狂到放棄盼想多日的旅遊！不料二十多年後，自己也成了花癡一個。
一切要從觀賞南瓜說起。
2005年春節前逛街，在眾多年貨中，目光突被各色多樣的觀賞南瓜吸引，我忍不住買了六個回家增添年節喜氣。最小的如雞蛋，翠綠輕巧，最大的似拳頭，黃褐沉穩。就這麼相看兩不厭地擺飾了數月，終不敵濕熱氣候，漸露腐朽樣貌。因不忍如此可愛小物這般消逝，掏出種子播入花盆，不覺間，啟動了日日澆水除草的園藝興致。這是此生首次用心植栽，看它萌芽茁長，散葉攀藤開花，乃至結果纍纍、垂掛滿架，好不歡喜！某個黃昏下班後，蹲在瓜架邊觀想，竟生出歸隱田園、晴耕雨讀的夢幻心思。又細忖：爸媽年屆耄耋，漸需人陪伴照料，我年輕時的壯遊夢想未曾實現，日後大概更難遠行了，不如早作退休規劃，將來就老老實實待在家裡，閒暇蒔花種樹，有了花呀果呀，也可折枝插瓶，與爸媽分享收成的喜悅，古有老萊子綵衣娛親，今後我不妨來個蒔花娛親吧！
乾燥近八年的觀賞南瓜，成了窗台前的趣味擺飾
小巧的觀賞南瓜與碩大的絲瓜，都是我家栽種的光榮成果
這番盤算，幸得老公支持。於是我退休後，全家遷居鄉野。為的是能夠隨時「頂天立地」(仰觀天光、腳踏實地)，為的是擁有一方可以隨興栽種花草樹木的土地！
種什麼好呢？當然舊家庭院、陽台裡，爸媽最愛的曇花、寒梅、樹蘭、茉莉、孤挺花、岩桐花、鐵線蕨、榕樹盆栽……也隨著我們搬了家，我的首要任務是安頓、照顧好它們。
接著，老公和我陸陸續續買了多樣花果菜蔬的種子、小苗，前庭後院地忙碌了起來。某日一位友人來訪，繞屋一圈後，驚呼：「哇！這是我見過的栽種最多樣植物的農家！」過了些時日，老公也向我發出警告：「我們種的都是小樹苗，得考慮它們長大後的狀況，不能種得太密了！」我也知道這道理，可是喜愛的植栽實在太多了！每隔一陣子就心癢，老想著要去逛逛花市，逛了就忍不住買一把種子或一兩棵苗回家。那翻土播種、挖坑栽苗的樂趣可真迷人呀！勞動的身軀汗流成河、腰背痠痛、手腳胼胝，卻有一種神祕的誘引，來自細小的種子、幼弱的樹苗，令心魂揣想著葉翠枝密的茂盛模樣、滿溢著花開繽紛的美麗憧憬，一切的辛勞都被拋諸雲外而無感。這樣的時刻，是苦澀人生裡難得的抽離神遊；而有趣的是，這樣的耽想，雖迷幻卻又可能成真。
在澆水施肥除草的日日勞動中，漸漸地，我體悟到植栽與養顧者之間的親密，不是「花屬於我」，而是「彼此隸屬、馴養，相互需要、負責」。就像《小王子》一書裡所述，即使面對地球上一大片豐美的玫瑰園，小王子心繫的，仍是他那遠在千萬億里之遙、自己曾經灌溉陪伴關懷的、小行星上唯一一株玫瑰!
漸漸地，植栽們似乎也感受到我和老公的真心誠意，有了花兒果兒，供我們四季賞悅。台灣野百合、夜合、含笑、銀桂、金玉蘭、黃梔子、野薑花，輪番盛放飄香；山櫻、吉野櫻、辛夷、鳶尾、愛情花、荷花、山芙蓉、茶花、梅花……依順時序綴飾枝頭；還有些隨興綻放的玫瑰、睡蓮、扶桑；以及遍地狂歡的野花。
昔日「折枝插瓶」的心頭藍圖終得實現，偶爾偷懶瓶空，不良於行的老媽還會提點：「最近開了什麼花呀？」即便我花藝不精，只是隨意剪擺，老媽仍喜將目光不時落在瓶花上，面露愉悅、口出讚嘆。老爸較愛賞「樹頭鮮」，常在窗前張望花況，因此氣候和暢的日子，老公和我便推著輪椅陪老爸到庭院指指點點，老爸興致一來，會打開話匣子數說昔日種花的心得及所知花卉的典故。
我也曾向兒女們發出疑惑不解的幽怨：「怎麼……你們好像不太關心家裡的花草！」小女兒的回應頗堪玩味：「媽，別擔心。等我們到了妳這個年紀，自然就會喜歡園藝啦！妳以前不是也不怎麼喜愛種花種樹的嗎？」是喔！世間事，當因緣俱足、時機成熟，就「自然」順理成章、水到渠成了！怨艾無用，莫憂莫慮，還是珍惜眼前當下，「有花堪折直須折」吧！說是「蒔花娛親」，其實最開心的是我呢!
留言列表
